推荐 | 用最简单的语言写最单纯朴素的诗

2022-01-01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八日《文汇报·笔会》有包立民先生文章,谈熊秉明《静夜思变调》。这首诗也是我所喜欢的,连同熊秉明《教中文》集中的小诗。

  熊秉明喜欢小诗,李白的《静夜思》他称之为“不能再小的小诗”。什么是小诗呢?我猜测他的意思,应该是不仅篇幅短小,而且语言简单;不仅语言简单,而且诗质朴素。李白的《静夜思》是“少不了”的存在,一代又一代的很多小孩子开始说话不久就能背诵,这件事其实意义重大。《静夜思变调》十九首的序诗就说:

    它在我们学母语的开始
    在我们学步走向世界的开始
    在所有的诗的开始
    在童年预言未来成年的远行
    在故乡预言未来远行人的归心
    游子将通过童年预约的乡思
    在月光里俯仰怅望

  一个人和文化传统、和文学经典之间的紧密关系,已经包含在这样简单的事实里面了。这种关系是“开始”就在的,是不自觉的,就像在根本懂得什么是乡愁的时候就已经“预言”、“预约”了乡愁。

  也许就是因为在巴黎教初级中文的关系,熊秉明特别能够体会简单的字句、简单的语法的奇异魔力,他说这似乎回到和母亲牙牙学语的童年,“咀嚼到语言源起的美妙”。这是一句很重要的话,可以加深对小诗简单朴素性质的理解:简单朴素的性质,原来跟“语言的源起”联系在一起。

  所以他说,“我有意无意地尝试用最简单的语言写最单纯朴素的诗。我想做一个试验,就是观察一句平常的话语在怎样的情况下突然变成一句诗,就像一粒水珠如何在气温降到零度时突然化成一片六角的雪花。”

  一个例子是《信》,只这么几行,几个字:

    昨天母亲来信说
    我好
    你好吗
    我给母亲回信
    我好
    您好吗

  这是一九六八年前后,熊秉明的父亲挨斗,母亲搀扶着父亲去参加斗争大会。父母和儿子之间通信稀少,内容也缩短缩简,几近诗中的“公式”。“有一天夜里,我睡在床上,忽然这几句话凝成巨大的图形,像冰山,立在极地的地平线上,冻结在胸口,使我无法再静卧,于是披衣起来,把它们记在一张纸条上。”“第二天,自己也怔住了,好像看见一片小小的雪花。”

  在动辄就是杀身之祸的年代,“儿子所盼望知道的是母亲还活着,在世界的那一边。母亲所要知道的也就是儿子还活着,在世界的这一边。我能禀告母亲的是:我好,我还活着;母亲能安慰我的也是:她好,她还活着。其他的一切,生活的情趣、身边的苦乐、大小的欲愿……都没有意义,都是奢望,都成虚妄。”——“剩下的只有生死的相问。”

  最简单的信息,正是最重大的信息。

  《信》这首诗因为写在特殊的时代也就有了特殊的性质,上面的解释突出了这种时代的特殊性。不过,如果我们对这首诗的写作背景一无所知,单看字面,肯耐心咀嚼简单语言之美妙的话,仍然能够自己体会出言外之意来。这首小诗的巨大空白,既然作者能够放得进一个民族史无前例的时代,读者也就能够放得进其它的、他个人所体会的人间常情。

  教中文要从简单的字词句教起,熊秉明的小诗就以这些为题材,甚至他给诗取的题目也是,如《写字》、《背诗》、《趋向补语》、《连词》、《语气助词》等。有一首题为《的》:

    翻出来一件
    隔着冬雾的
    隔着雪原的
    隔着山隔着海的
    隔着十万里路的
    别离了四分之一世纪的
    母亲亲手
    为孩子织的
    沾着箱底的樟脑香
    的
    旧毛衣

  这是因讲“的”字的用法而写出来的吧。这首诗讲的是隔离与连接,隔着巨大的空间和漫长的时间,可是一个又一个“的”像一个又一个挂钩,把隔离着的连接起来了。整首诗就是一个长句子,这个长句子靠“的”字一节一节、一层意思一层意思地连接下去,最后连接上的是“旧毛衣”,感情一下子就漫过了千山万水和茫茫的时间。

  《黑板、粉笔、中国人》写的是日常的教书生活:

    十年以前我站在黑板旁边
    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黑板
    这是粉笔
    我是中国人”
    九年以前我站在黑板旁边
    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黑板
    这是粉笔
    我是中国人”
    八年以前
    七年以前
    ……
    三年以前
    ……
    昨天我站在黑板旁边
    说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黑板
    这是粉笔
    我是中国人”
    我究竟还有多少中国人呢
    我似乎一天一天地更不像中国人了
    我似乎一天一天地更像中国人了

    但有一件事是我确实知道的那是
    我的头发一天一天
    从黑板的颜色
    变成粉笔的颜色
    而且像粉笔一样渐渐
      短了    断了
    短成可笑的模样
    请你告诉我
    我究竟一天一天更像中国人呢
    一天一天更不像中国人呢
    “这是黑板
    这是粉笔
    我是中国人”

  这样消耗着生命,竟然引起别人的不忍心。有一天一个学生很同情地问:“您这么教着,不厌烦了么?”

  “‘不,——’我安慰她。”

  “我安慰她”——“我”安慰那个同情“我”的人。这句话真好。

  熊秉明说,似乎是为了证明“这是黑板,这是粉笔”也是美的,大有含意的,是文,是诗,他有意无意间写成了《教中文》这样的小诗集。

  一句平常的话变成一句诗,一粒水珠结成一片雪花,还有,几粒小沙滚成珍珠,这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有一首《珍珠》:

    我每天说中国话
    每天说:
      这是黑板
      那是窗户
      这是书
    如果舌头是唱片
    大概螺纹早已磨平了
    如果这几句话是几粒小沙
    大概已经滚成珍珠了

  我揣摩熊秉明朴素的小诗已经好几年了。简单的语言、文字,有什么奇异的魔力呢?我忽然感觉,我们其实不识字。我们中国人,念了很多书的中国人,其实对我们自己的语言、文字没有感情,没有感受到我们自己的语言、文字的魅力。我站在大学的讲台上,想着我们的教育,看着眼前的学生,听到自己说出来的字、词、句子,有时会突然沮丧起来。

张新颖

二〇〇三年十二月八日


标签: 文鉴

留言请移步 SANSUIZ | 留言单

授权协议 (CC) BY-NC-SA | 订阅 RSS | 邮箱 xmann_zh@foxmail.com | 回到顶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