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行记

2013-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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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邮距南京两个小时车程。18日上午,我从南京东站坐车前往。

去高邮当然就是为了看看汪曾祺住过的地方。事先查过,汪家现在还住人,汪曾祺的弟弟、妹妹和妹夫都健在。到了会不会打扰到人家?我不知道。到门口去看看也行。

看着手机地图上的小箭头一路往北,近中午时到了高邮。很热,出汽车站又是裸裎荒茫的水泥马路,没有了徒步的欲望。打的,问师傅到人民路傅家桥路口多少钱,说十五。还靠谱,就说行。上了车,司机半路又拉了一女生。快到我下车时,女生问师傅,车费是从上车时算还是从我下车时开始算?师傅很爽快:当然是这小伙下车后再算。我下车付钱时瞄了一眼打表器,是17.9。

眼前就是人民路,旧时汪曾祺称为东大街。按现在看,当然算不得大街,只是较宽的巷子。两旁房舍都是旧制,低矮平房或瓦房,墙体、屋瓦以及路面都像抹上一层厚稠的黑色。粗粗细细的电线织成一张长长的网罩着整条街。杂货铺、小饭馆罗列,杂货、招牌、大小不一的车辆散放在路边。炊汽蒸腾。正午的热气烘烤中,街上弥漫着好闻的油酸味。熙来攘往。小型摩托车哔哔窜过,站在街角的我闪身躲开。

汪曾祺故居在人民路竺家巷内。不过刚到路口,看到一个路牌上写着更熟悉的名字「大淖巷」,为之一动。此巷在北,记得地图上人民路往北就是城北的大淖河。《大淖记事》里,十一子和巧云居住的那片浩淼的大淖,就是此处。我猜想,穿过大淖巷,应该就是大淖吧。朝巷内探看,有不少人家,穿着短裤拖鞋的小女孩蹦进一扇门里。走入巷中。

曲曲折折之后,眼前由狭窄而开阔,出现静静一片水,由修得整齐的花岗石壁和白石栏围着,东侧有一八角小亭。与一巷之隔熙熙攘攘的人民路不同,大淖边都是干净的瓦房,很安静。「这里是城区和乡下的交界处。从轮船公司往南,穿过一条深巷,就是北门外东大街了。」虽与《大淖记事》中有着大片沙洲和茂盛芦荻、东西两侧聚集着各色小生意人或锡匠挑夫的浩淼一片大水判若两处,这池塘确是当年的大淖了。

走到小亭,觉得没多大意思,决定回人民路。走的另一条小巷,抬头看人家门牌,巷名更有意思:「小淖河边」。像是一个小孩随性起的名字,可爱的不讲道理。小淖河边比大淖巷更窄,更曲折,一不小心,就绕进死胡同。小巷幽静又有生气,不知从哪里走来又迅速走进某间屋子里去的小孩,敞开大门懒散地卧在躺椅上摇着竹叶扇看电视的妇女。不少人家闭着门,可以看到门联。对联都贴在门上,与潮汕地区贴在门两侧有所不同。记起《徙》中高北溟自撰春联「辛夸高岭桂,未徙北溟鹏」,大概也这样贴在门上。

绕回人民路,往西走几步,南侧一个巷口,抬头看路牌:「竺家巷」。就是这里了。朝巷里看,与大淖巷一般无异。瞥见一个招牌,写着「如意楼客栈」。汪曾祺《如意楼和得意楼》里俏皮地写:「竺家巷是一条不很长,也不宽的巷子,巷口就有两家茶馆。一家叫如意楼,一家叫得意楼。两家茶馆斜对门。如意楼坐西朝东,得意楼坐东朝西。两家离得很近。如要隔楼敬烟,把烟盒轻轻一丢,对面便能接住。如意楼的老板姓胡,人称胡老板或胡老圌二。得意楼的老板姓吴,人称吴老板或吴老圌二……」《岁寒三友》中,三个患难知己就在如意楼雪夜同醉。这家如意楼也是坐西朝东,看来却颇山寨。入巷南行,不多久就看到那块一直期待的门牌,竺家巷9号。门右侧还悬着文物局挂的黑底红字「汪曾祺故居」文物保护牌。到了。

大门紧闭,二楼窗帘紧掩。没有人在?或者在午休?不得而知,不敢去敲门,有点怅然。站在门口端详汪曾祺故居,这是座不宽的两层小楼,修葺一新,砖墙素雅,窗明户净。旁边有住户朝我看,略窘迫,站了会便走开了。心里想着,下午再来一趟,兴许有人在,门会开。

又走回人民路,一时不知去哪,乱逛,顺便觅食。高邮是座安静的小城,街上汽车很少,闹市区的大商场和食肆门口停满电动车或摩托车。对外,无火车站;市内,虽有公车,但公车站竟不写站点名和路线,网上也搜不到,非本地人真是坐不来。最多的还是人力三轮车,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招手即停。走在路上,时不时就听见叮叮叮的三轮车的铃声,有的车夫不打铃,扯开嗓子呼喊行人让路。

随意进一家小店,吃了碗鸭血粉丝。大概不很正宗,加了些热狗片等杂碎败了味,没有前一天晚上在南京狮子桥吃的好,量也小,勉强充饥就是。吃完出来,心里还挂念着汪曾祺故居,但也无可奈何,便决定去镇国寺。招手叫一辆人力三轮车,车夫说本地话,连说带比划好几回我才大概听懂:去镇国寺要搭渡船,他载我去渡口。

镇国寺位于高邮城西南。地图上看,高邮城西紧贴着南北走向的运河,运河往西又紧贴着更大的一片水,就是高邮湖。镇国寺竟是建于运河中。我上了河堤,到达渡口时,放眼望去,确是浩浩汤汤的一条大河,河水浊黄,汩汩奔流,有力如壮汉裸露的胸膛。河岸连绵高树峙立,排列整饬,颇具威严。河上驳船往来不绝,岸边也有诸多大小船只停靠。渡口正对面,一水之隔,似乎凭空从水中伸出一簇飞檐黄墙,宝相庄严——这便是镇国寺。原来寺庙整个建在河心一个低矮小岛上,完全覆盖,岛即寺庙,寺庙即岛。第一眼见到,叹为观止而不能止。

我见渡口停着一艘船,等着接人过河,便一奔而下,当即被堤上几个老人喊上来,到长条木凳上坐下。高邮话不能全懂,老人大意是船等会开,下边热,这儿坐着等凉快些。又问从哪来,来做什么之类,我听个大概也只能答个大概,老人眼神不解,似乎也没听清。左手边一个声音插进来:「人家来玩的,旅游!」是带着本地腔的普通话。我转过去,见是一个中年汉子,古铜色扁平宽大面庞,乌亮头发,戴墨镜,显出惯走江湖的自信神气。随便攀谈几句,讲到运河,他说这京杭运河从南到北,既走船,也调水,效益大焉。我才确认眼前就是京杭运河,它在杭州只是一条平静不起波澜、供散步和游船的小水道,在高邮却壮阔如此。之后他起身走下渡口,我知道船要开了,也跟着上船。船上,汉子走过来笑着说,船费两块钱。嘿,原来是管船的呀。

船嘟嘟开出,不时还要避让往来驳船。江风清爽。与镇国寺渐行渐近,慢慢地与天王殿前的观音菩萨像正对。船并不直接停靠在镇国寺,而停在西堤。西堤即运河与高邮湖分界线。汪曾祺《我的家乡》里写他幼时和小伙伴坐船去西堤玩,西堤外即高邮湖,本地人叫西湖,「湖通常是平静的,透明的。这样一片大水,浩浩渺渺(湖上常常没有一只船),让人觉得有些荒凉,有些寂寞,有些神秘。黄昏了。湖上的蓝天渐渐变成浅黄,橘黄,又渐渐变成紫色,很深很深的紫色。」我上了西堤,往前走一段路,极目向西望去,隔着一片广阔的绿地,确是荒凉神秘的一片大水,茫无际涯。只是无幸见到高邮湖黄昏的美了。

镇国寺入口在西堤,面朝高邮湖。进门是一座桥,叫普渡桥,过普渡桥就到了河心岛,才算进入寺中。普渡桥上江风和畅,有两三老人在长凳上休憩,或坐或卧。桥的梁柱红漆剥落,没有新刷,显得古旧,但干净、素雅。入寺内,因为还未到午诵和下午课时间,僧人在午休,厅堂殿宇几乎空无一人。镇国寺殿宇也和普渡桥一般,古旧净雅;格局则与一般佛寺相仿,天王殿、罗汉堂、大雄宝殿。大雄宝殿后,是七层高的镇国寺塔。由塔边的告示牌得知,镇国寺始建于唐,僖宗之弟在此修行,圆寂后葬于塔下。原来寺的年代已颇古远,千年来矗立在运河中,吹着日夜不息的风,寺外江声浩荡,船声重浊,寺内梵音缭绕,僧人日日修行诵经,一辈又一辈。

我在普渡桥坐了挺久。因为来运河的路上瞥见南门大街的牌坊,是条老街,所以出镇国寺回到东岸渡口后,决定走去那看看。南门大街就在河堤下,不长,街上都是老店,不少店前挂上了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似乎布店、寿衣店很多。街上行人寥寥,店家姿态悠闲。南门大街和东大街一样古远,汪曾祺以前到运河边玩,想必会就近逛到这儿,那时南门大街该比现在兴旺,各色店家、纷杂人等,声、味、光影,也许都印在他脑中,成为日后写作的灵感来源。在街口看见高邮市政府的历史街区整修公告,街上有几处老屋门前堆了砂石水泥,屋瓦上站了工人。整修之后,就是另一副光景了吧。

已是下午三点,想着今天行程,看了大淖、人民路、竺家巷,到了汪曾祺故居门口,看了运河、镇国寺、南门大街,此行已不虚。也想去看文游台,昔时苏轼秦观雅集处,汪曾祺文学馆的所在;更想去《受戒》里明海和小英子居住的庵赵庄、荸荠庵。但庵赵庄远在城郊,来不及去;庵赵庄不去,文游台也懒得去。其实还有《徙》的故事发生地城北小学,汪曾祺母校,一时没想到。虽然过汪曾祺故居而不得入,但遗憾难免,就此坐车回南京吧。便叫了三轮车,去长途车站。

车夫与我聊天,问为什么来高邮。我说,来找汪曾祺老家的。车夫欣然,说搭过一个女孩,也是崇拜汪曾祺,特意来看汪曾祺故居。

「来找汪曾祺故居的人,多么?」

「不少嘞!可惜,要我说,高邮市政府对汪曾祺不重视,不怎么管故居,也不建点纪念馆啥的——汪家现在还住人呢,他妹妹、妹夫,还有弟弟,知道么?」

「知道,不过我中午过去的时候,门关着,好像没人在。」

「没人?你啥时候过去的?哦,中午,人家在吃饭呢吧。不会没人的,他家一直有人。来了读者,进去,还有签名留念啥的。」

我顿了一下。过会说:「师傅,您还是送我去汪曾祺故居一趟吧。」

「好的,不过本来要去汽车站,这下多绕路,多收你五块。」

「行!」

车夫穿街入巷,很热情地把我送到汪家门口。门和中午一样关着,他利落上前,帮我拍门。门内有人应声,一个老人开了门,听了我语无伦次的自报来意和各种抱歉打扰云云,请我进屋。我付过车款,谢过车夫,便随他进去。

老人肚子球一样圆,意态安闲,他便是汪曾祺的妹夫,姓金,与汪的妹妹住着这间屋子。屋子不大,但装修一新,前房为客厅,里间作书房,侧室是厕所,卧室大概在二楼,后院当厨房。客厅正面显眼处,放着汪曾祺的大幅照片。金先生请我到书房就坐。说到家里其他人情况,夫人虽已退休,但被医院返聘,仍去上班。汪曾祺弟弟住在隔壁,两间房后院相通,可能还在午睡。子辈都已成家,不住这里。金先生说这里住着方便,买菜、买东西走几步就到,出门邻居都熟识;高邮是小城市,不发达,人很和善。

又说到房子的历史。汪家原籍不在高邮,汪曾祺祖父自安徽歙县迁居于此。大世家,解放前东大街以南、竺家巷以东、傅珠路以北、傅家桥以西一整片都是汪家房产。开了很多店铺,《异秉》里的保全堂药堂就是汪家祖上所开。解放时,汪家决定将各种贵重赀财运至上海卖掉,从家里到运河码头花了三天才搬完。解放后房产全充公,店铺则只剩一家布店和一家中药店。现在住的这两落小房,是后来走信访局争取来的,解放前是柴房。

不过故家种种变迁,汪曾祺本人没怎么经历过。金先生说,汪曾祺从小聪明,又兼祖父亲授古典诗书。19岁离家,南下考取西南联大。解放后定居北京,以编剧和文字为业,虽然回过高邮两三次,只是回访,不长住。他笔下的高邮,都来源于童年少年的经验,融进了个人的想象和情感,小说居多,纪实的散文少。

我向金先生讲起为什么喜欢汪曾祺。大致是,他把人和物都写得很美,有一种特别的温情。这样的文字,不仅供观赏,对人的思想和性情也有好的影响。但我觉得自己远没讲透。

汪曾祺的文字朴素,洗练,圆融,活泼,世故又童真,自然的古典美。他懂得美,寻常人物、器物、草木、光影,都能找到美感,捕捉来放进文字中,文字就美。他之于美,不止于娱目悦耳,实出于爱。对于自然,对于每一个笔下或记忆中的人物,都有种温和亲近的爱,因而能看到他们的美,不造作。他对草木也用心,常使我想起童年的经验,对一草一木和对人一样看待,察其样貌,明其身份,识其住所,知尔甚深的草木朋友。他对美好事物的爱,有时激烈得喷薄而出,如落款创作日期后直言「泪不能禁」的《天鹅之死》;更多的时候是平和的,若有若无,弥散在一行一字间。他懂人生之美,赞颂人情,欣赏人的精气神,把生活能达到的最美好的境界呈现给你,如《受戒》中的明海和小英子,如《大淖记事》中的锡匠们、十一子和巧云。但他又知人生悲欢,人力有限,光阴无情,如《徙》。他的这种种温情和诚挚之上,又始终有一份通透,情极成禅,分不清作者眼光是在方内还是方外。

他曾在《卖蚯蚓的人》中有一段自报家门:

我对所有的人都有兴趣,包括站在时代的前列的人和这个汉俑一样的卖蚯蚓的人。这样的人在北京还不少。他们的成分大概可以说是城市贫民。糊火柴盒的、捡破烂的、捞鱼虫的、晒槐米的……我对他们都有兴趣,都想了解。我要了解他们吃什么和想什么。用你们的话说,是他们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吃什么,我知道一点。比如这个卖蚯蚓的老人,我知道他的胃口很好,吃什么都香。他一嘴牙只有一个活动的。他的牙很短、微黄,这种牙最结实,北方叫做「碎米牙」,他说:「牙好是口里的福。」我知道他今天早上吃了四个炸油饼。他中午和晚上大概常吃炸酱面,一顿能吃半斤,就着一把小水萝卜。他大概不爱吃鱼。至于他想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或者知道得很少。我是个写小说的人,对于人,我只能想了解、欣赏,并对他进行描绘,我不想对任何人作出论断。像我的一位老师一样,对于这个世界,我所倾心的是现象。我不善于作抽象的思维。我对人,更多地注意的是他的审美意义。你们可以称我是一个生活现象的美食家。这个卖蚯蚓的粗壮的老人,骑着车,吆喝着「蚯蚓——蚯蚓来!」不是一个丑的形象。

他对人,对人生,都持美学的态度。我对于别的作家,有尊重,有欣赏,有仰望,但对于汪曾祺则不同,他是构成我思想的一部分,影响我的人生态度。而一个人愿意接受这个人,而不接受那个人的影响,也是因为两心本有相契之处。这些,我是读汪曾祺很久以后才慢慢想到的。来汪曾祺故居,我觉得完成了人生挺重要的一件事。

我问金先生,可以到客厅去拍点照片么?老人说可以啊,你一路来也渴了,给你倒杯茶。不一会茶送上前来,一喝,是凉的,有种朴素的清香。我辨出这是饭馆桌上常有的那种免费茶水,常用来烫餐具的,平时没注意它味道如何。在家乡从没见过,不知是什么茶,便向老人请教。金先生答:「大末茶」。我不知是哪个「末」,老人说不清,就写给我看,是大麦茶。原来高邮话里「麦」读「末」?老人点头说是。他说大麦茶用大麦烤熟即可,制作简单,价格便宜,三块五一斤。高邮人爱其清香平和,每当盛夏,家中常备一壶。

「这大麦茶是好东西,凉了也好喝。我想买些带回去,在单位里实习也常要泡茶,但茶稍不注意就凉,不好喝了。」

「这容易,等会带你去买。」

于是出门时,又由老人领着,出竺家巷,到人民路,转到傅家桥路。老人边走边和邻居问好,又给我有暖意。物虽贱,未必不美。街口与金先生握手,告别登程。

人民路

大淖河

竺家巷,右侧可见「如意楼」

竺家巷9号汪曾祺故居

运河(啊喂竟然还有一群鸭子)

渡口对面的镇国寺

天王殿前的观音像

高邮湖

连接西堤和河心岛的普渡桥

镇国寺内

大雄宝殿里午睡的僧人

运河边下棋的老人

南门大街

汪曾祺故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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